本人鱼语八级

见过最迷茫的人

一些真实的所见所闻,选择记述下来。

这次是我练车遇到的人。

——————————

  

我讨厌男人。


此处应有前提,我并不喜欢用词汇将人群分类。男人、女人、心理性别是男人的女人、心理性别是女人的男人,林林总总,多生乏趣。人仅仅是人而已。但这位观察对象极为认同自身作为男人的身份,即刻便称其为男人。


男人身高170cm(自称),年龄30岁上下,肤色黑中带黄,黄里透黑,骨架干瘦,指甲由于常年吸烟微微泛黄,导致黑(棕)眼圈也隐隐约约。再往上是意外精致的发型,往下则是随着他嗤笑飞上天去的八字胡,像不看导航的乌鸦。


我感兴趣的是他的眼睛,我曾经在后视镜里观察这幅眼睛许久,最后得出结论:真应该去当个电影演员啊!


并不是眼睛有多好看多深邃,而是那种偷藏着什么,眼白里透着黑,灰蒙蒙的黑,黑眸子里透着白,雾蒙蒙的白,他在开车时爱和人讲话,讲些没边没际的,有时是车型,有时是黄段子,每次语毕,车内再无其他应答时,他的眼睛也会跟着一起沉默,眼睛会说话,但男人的眼睛是哑巴,一旦他闭嘴开始开车,时速飙到六十迈,路灯又或余阳落在他角膜上,把灰减淡一点,把雾撕开一点,他的眼睛就开始不闭不闪,微微咪成不是那么浑圆的弧度,那时我很担心他会将我们一车人的性命葬送,一是他开车确实过于迅猛过于用力,二来是他仿佛什么都没在想,就此放空,立地成佛。总不见得脑里全干全净,半点杂念也没有。男人到底在想什么?在想自己被大导演看中要去当主演也未可知。


除了眼睛,还有男人的手,小拇指指甲留得长,又不雅观地不曾修饰,缝里估计微生物已八世同堂,我看过很多中年男人留这样的指甲,最后发现是用来抠耳屎的。如此尖锐又庞大的铲子在耳道里搅来翻去,光是听闻便要同贝多芬一起流汗三尺。他的手不干不燥,没有太多老茧死皮,但正如前文所言既不像建筑工人黑得发青,茧痂齐全,又和白领的细嫩相去甚远,一双尴尬的手就此诞生。


据我认识的人里,我是和男人交流最多的。我天生不擅长应付话多的人,一来对方不说话我尴尬,二来我不说话对方尴尬,在这尴来尬去的窘迫深渊里团团转转,我选择和善对待每一个人,尽力用自己不多的词汇量安抚对方躁动的心灵,以至于男人见到我就会开始滔滔不绝地打并不有意思的趣,仿佛我是某个吴哥窟树洞。


仿佛是要发泄什么似的,男人对任何一个女人都能就地发情,要去驾校小卖部,会抬高音调说我要去见见老板娘,遇到女学员要求他开空调,会说美女的话我什么都听,刚认识男人那一会儿,他似乎因为我能与他交流几句而大为喜悦,接送那天执意让我坐在副驾驶,我说不要,男人执意,我说不要,男人正在通话的对象说你有病吗人家爱坐哪坐哪儿,男人语塞沉默。后来才知道那是男人的老婆,我为这样的人都能有老婆感到万分震惊。


真要论我和男人的关系,他是负责接送的教练员,是我教练的徒弟,可以说我几乎不同他上课,因为他主要助教手动挡,说是自动挡傻子都能开,我笑笑,想了想自己半年都没考出驾照,确实配得上此类称号。唯一上过一次男人的课,那天我的教练过于忙碌,足足两车的学生需要教授,作为资质不被认可的接送教练员,跑来监督我这种赖皮糖,又教了灯光操作,给的步骤倒是很清晰,可惜声音时轻时弱,还偏要夹杂一些上海话,像秘密通话似的,搞得我紧张兮兮,生怕被敌军炸得车毁人亡。


男人的确不适合教人,所以他要转行了。我甚至没敢对他说,你开车其实也不适合,太吓人了,此前在普路油门飞起连超三辆车,最后以时速四十公里停一脚刹车踩到底停在距大卡车不到50厘米的位置,车牌上的污渍清晰可见,他当场问我帅不帅,我说叼。


再者,他由于追求让学员拥有此生未曾体会的酷炫乘车体验,已经葬送了两辆教练车,一次在地铁站前撞上了奥迪,损失惨重,另一次把我平时驾驶的教练车撞得保险杠稀巴烂。此等速度与激情的确配得上一句叼炸天。但显然我的教练对此并不买账,可能他并不喜欢看速度与激情,总之鼻子气得冒火,曾在上课期间抄起微信电话辱骂对方三分钟,不多不少,正好三分钟。


男人在话筒的另一端问我教练啥时候把忘在车里的烟给他。


我教练说滚。


男人很爱抽烟,抽得上火,抽得烟熏火燎,把自己抽成了一块烟熏肉,从里到外带着果木的焦味。终于在接送的某一天我受不了了,怎么才能让男人懂得并不是所有人类都想放弃自己生而为人的权利成为一块在冰箱里放到发霉都记不起食用的腊肉,我开始狂咳,努力想象自己的弟弟哮喘发病的样子,尽管我并没有实地见到过,但装病这块本人堪称影帝级的技术还是打动了车内所有人,看到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后排的大娘一边斥责男人一边抚摸我的背部,我一看到那高飞远走的烟头,深呼吸了两口气,瘫软在后背,默不作声地闭上了眼睛。


男人问你到底怎么了!


我说我有哮喘,闻不得烟味。


男人说我也有哮喘。


我啪地一下睁开眼睛,在0.01内反复思考班门弄斧将给双方当事人带来怎样的尴尬。


男人说我已经治好了,你可以试试xxxxx这个药很好用。


我说好的。


好吧,显然我有点崩溃了,重新闭上眼睛拉起口罩试图调整自己的表情。


看来本人的演技的确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自那一次起男人再也没在我面前抽过烟,仿佛我的影子是全球戒烟大使,一旦在我面前点起火就会引爆核导弹导致严重的生态危机加快冰川融化吃不了肉。


在无烟的车盒子里,男人滔滔不绝他的故事,说他是怎么从一米五成功飞跃到一米七——在他双亲都在一米六徘徊的前提下,又说他的发型是在某万达的工作室做的,老板娘跟他一样喜欢梅西,这才知道他的发型和梅西是同款,有时还说自己是怎么考上中专,又无事可做。


你们现在最幸福了,又不用考虑生活。他说。


男人又到底打算怎么生活呢,我想要发问,还是止住了。


最后一次见男人,男人说自己要转行了,我问准备去做什么,他说不知道,可能去做酒店行业吧。


在这之前男人准备正式当教练员,自行找了个驾校,在沿街口,每次科目三开场结尾都会路过,那时灯明窗净,一个月之后再去看看,门口两个纸团子多久都没人扫去。


我说酒店行业不错啊,接下来便是永久的沉默。


男人的老婆也在车里,似乎是来商讨事宜,跟我们一起回去,一路上与男人吵毫不相干的架。男人漫不经心地回复她,扯东扯西,她让男人闭嘴,又关掉电台,男人打开电台,她关掉电台,男人打开电台,电台的声音断断续续,世界杯的余温报导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冷热交替,热胀冷缩,一辆回程的教练车成了一颗定时炸弹。


你怎么不去死呢。女人用上海话说着。


她得了瘤,只知道是在体内的,其他信息我一概不知,手术遥遥无期,她望着窗外出了神,男人那些漫无边际的话她一个字眼都听不进去。


男人的眼睛一如每次见到的那样,没有光彩,靠着落日直下,逐街绽开的橙光路灯光增添生气,一划一道,光点穿梭过他的角膜,一直冲过眼角、鬓发,最后消失不见。仿佛是在追索那份光点似的,男人的眼睛不闭不睁,微微地眯着,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顺着电台的微弱的声音,广告词冲进来他们两人的耳朵,男人说以前不是有个广告,对,是mm豆,小身材大味道。


女人说放屁,那是好时kisses。


男人说是mm豆。


女人说赌不赌,一百块钱。


男人笑了,似乎是没有信心,说我才不跟你赌。后来反应过来,真的是好时kisses,开始说自己最喜欢一个白色的口味。


女人说,曲奇奶香味。


男人持怀疑态度,过好一会才确信,说自己只喜欢吃这个口味,黑的太苦了……


他们有一言没一语地搭着,男人甚至错过了接送点,车上另一位学员下车后,女人开始想着晚上吃什么,去哪里吃,两分钟后,我的目的地近在眼前。


下车前男人说有缘再见啦。语气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地欢快。


我说再见。


一打开车门才发现,现在已经是深冬季节,早就是深冬季节,我于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如今已经忘记了男人的具体长相,只清晰记得他的眼睛,那种沉默的眼睛,一言不发的眼睛。


这是我见过最迷茫的人,我必然再也见不到他。


评论